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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推荐 | 陈世旭:上一回庐山

陈世旭 上海文学 2020-01-04

Photo by Nick Saxby on Unsplash

原文刊于《上海文学》2019年第7期



◆◆上一回庐山◆◆

陈世旭




 

二队城里下放的人,喜欢坐在坝头上,对远处的庐山指指点点,把这辈子能上一回庐山当作一个最大的人生目标。之前听招工宣传,好几个人就是冲着“江洲农场就在庐山脚下”这句话,不顾娘老子反对,要死要活从家里跑出来的。

大晴天,在坝头上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长江对岸金光闪闪的鄱阳湖上浮着的庐山。山腰丝丝白云飘过,像有人挥舞绸子。山上的五老峰、仙人洞、三叠泉、瀑布云、外国人留下的无数洋房……都是天下少有的奇观。到了夜晚,庐山的剪影贴在幽蓝幽蓝的天幕,一点一点星子一样晶亮的光在剪影上画着“之”字,那是山道上夜行的车灯……洲上去过的人说起庐山,一个个牛逼哄哄。

没有别人的时候,省城社会福利院来的张甲张乙张丙也会坐在坝头上,看着庐山的影子出神。

江洲农场去省城招工,带回了二三百人,其中半数是社会福利院的孤儿。

二队分到三个孤儿,姓的是社会福利院院长的姓,名字都行社会福利院的“社”。分别是张社保、张社抱、张社宝。因为读音很接近,不容易分清,喊起来容易乱,队长吴毛俚为了省事,干脆就分别叫了张甲、张乙、张丙。三个人生年不详,排名甲乙丙,依据的是他们进福利院的先后:

张甲是在社会福利院门口捡到的。大冬天,门房一早开门,看见台阶上一个烂布片裹着的婴儿,小脑壳冻得乌青,摸摸鼻孔,冰凉。这种事他见多了,不紧不慢抱起,去敲医务室的窗子。夜班医生不耐烦地爬起来,听听胸音,还是活的。

张乙是社会福利院从妇产医院接来的,生下来几天后,她娘老子突然不见了。医院等了两个星期,确定她是被遗弃了,给社会福利院打了电话。

张丙是一个乡下女人拉扯来的,慌慌张张地推进门房,说了声这孩子家里人都死光了就转身跑了。

最初,二队十几个下放的城里人依照各自的来处各分作一伙,接触多了,就有交叉,搞混了。但不管怎样搞混,张甲、乙、丙始终混不了,没人把他们当数。大家嫌“社会福利院”啰唆,直接就叫“孤儿院”,连“张甲、乙、丙”也懒得喊,就说“那几个孤儿院的”。

“那几个孤儿院的”只能自己抱团。只有他们,喊对方都喊社会福利院起的名字。

在厨房吃饭,三个人蹲在一个墙角。各人照各人的量打饭,到月吃不完的定量,张乙就分给张甲、张丙。农场吃的是定销粮,只要是劳力,每人定量一样。

每顿饭只有一个菜,见人一勺。张乙也吃不完,先分别拣到张甲、张丙碗里。那勺菜每次只有一样,或煮冬瓜,或煮南瓜,或煮茄子,连辣椒或空心菜也是煮的。一大锅菜煮好了,放一小勺菜籽油。菜是食堂菜园种的,菜籽油是春上收了菜籽从上交部分中提留的,提留的标准跟城里的定量一样,放到食堂里,没几天就舀完了。

农场惯例,一年三节各有一次加餐,每人一勺红烧肉。张乙怕油腻,都分给张甲、张丙。张甲张丙每次都用筷子把瘦肉夹出来,拣回给张乙。在孤儿院听院医说过,怕油腻的人多半是因为体质差,要是老不吃荤油,只会更差。隔三岔五,夜里张甲就拉起张丙,去棉花地中间的裤脚套偷捉蛤蟆。

张甲脱个赤胯郎当趟水沟,张丙拿个化肥袋在沟边上跟着。洲上的蛤蟆从来没有人捉过,很憨。蹲在水边的草棵里正叫得起劲,电筒一照,马上哑了,一动不动,只鼓起两只眼睛骨碌碌吃惊,直到被人一把掐住,才四脚死命乱蹬。捉够了,就着水沟剥洗干净,在沟边拿几块石头围个灶,架上孤儿院带来的搪瓷盆,煮熟了,小心倒进带盖的搪瓷缸子,连夜把张乙喊起来——张乙的床靠窗子,在外面轻轻一拍她就听见了。

在棉花地锄草,定额一人一垄。张甲手脚快,锄完了自己的那一垄,张乙还没有锄到一半。张甲就去张乙那一垄的尽头,锄到跟张乙会合。这时候,张丙也差不多完成了自己的定额。

三个人的衣服被褥,都是张乙浆洗。起先去坝外的水塘漂洗。水塘是筑坝留下的土坑,雨水积成了塘,深浅不一,深水清,浅水浑。有一次张乙一心找水清的塘子,滑进了深水,张甲、张丙再不让她去水塘。张甲找到一截竹筒子,从里面把竹节掏空,只留下头上一节,筒身打了孔,装进明矾碎块,交给张丙。然后去江里挑水,水挑上来,张丙拿着那截竹筒在桶里搅动,泥汤样的江水很快澄清,再倒进洗衣盆。

裤褂破了,扣子掉了,鞋子烂了,张乙缝补不过夜。

他们从小给孤儿院教乖了,特懂事。上工、下工、吃饭、睡觉、浆洗、缝补,井井有条。别个不理他们,他们也不招惹别个。井水不犯河水。

时间长了,城里一帮痞子讪笑:这三个人,说是兄妹,亲得像夫妻;说是夫妻,怎么一床睡?卷毛儿说,那还不容易,张乙上半夜跟张甲睡,下半夜跟张丙睡。

三个人只当没听见,自己过自己的日子。

 

 

三个人里,张丙年龄最大,话却最少,一天到夜,三脚踢不出个屁,一张虚胖得松松垮垮的脸,嘴总是半开着,不是低头看着脚下,就是侧脸看着远处,一副憨样;张乙像刚出洞的老鼠,见人就惊慌失措,人细瘦得像根葱,刮个小风就能折断。

只有张甲火气冲,跟他的长相反差很大:尖头尖脑,又瘦又小,比队上所有男人都矮半个头,好像一直就没有从当初在孤儿院门口冻出的乌青中缓过来,浑身漆黑,夜里向你走来,你能看清的只有两只眼睛和白牙齿。孤儿院三个人里,大家最不当回事的就是他。没想到独独是他,凡事都不肯认输。走路从来不在人后,小公鸡一样昂着头,撅着屁股,死命往前拱。城里人刚下来队上就讲清楚了:一年以内不评工分,只拿基本分,大约是正劳力满分的一半——这已经是照顾了,多数人没有一年,连农活的门坎也摸不着。他不服。才过了个把月,他在上工的路上拦住队长吴毛俚,要求跟正劳力一样评工分,而且他要跟壮劳力一样高。

吴毛俚精瘦,病恹恹的,从来不说笑,好像总也没醒瞌睏,眼睛半闭着,听了张甲的话,居然睁了一眼,低头看定他:

你要评工分?还要跟壮劳力一样高?

不可以么?

张甲抬着头,气昂昂的。

可以倒是可以。先要过三道关。头道关,八分;二道关,九分;三道关,才是满分十分。

哪三道,你只管说。

头道,扛包,两百斤的麻包从江里扛进仓库;二道,犁地,一条垄三里,从头犁到尾不能打弯;三道,装车。

吴毛俚指着几垄地外正在装麦收没有运完的麦秸的牛车,牛车的木头轮子差不多两寸厚,包着一圈扁铁,张甲的小脑壳刚够到车轮中心的轴头。可以堆满半间屋子的麦秸齐腰高一捆,在车上码好后,比场部的屋檐还高。

这有什么!

张甲一脸不屑。

伢儿你莫扯了。

吴毛俚没有幽默感,不喜欢扯淡:

你做不了的。

你不让我做,怎么晓得我做不了?

不是发蛮的事!我才九分五!

吴毛俚有点急了。

你是你,我是我!

张甲一根筋。

那好,明日,扛包。

吴毛俚懒得啰唆。

第二天,早饭过后,一帮壮劳力去江上扛包。

一条大驳船,靠在江边,又宽又深的船舱,堆满了袋装化肥,每袋标明一百公斤,是张甲体重的一倍多。

一下来了好几个队的人,那么重一条船被踩踏得像小划子一样晃动。好几条长长的跳板搭在岸上,走上去,弹簧片一样上下弹动。别队有几个人上去没走几步就掉到江里,又狼狈不堪地爬上来。走在二队劳力最前面的张甲好像没看见,一个箭步蹿上跳板,然后就像粒打水漂的石子一样蹦到了船上。

吴毛俚早已带着两个壮劳力在驳船上占定了位置。见到张甲,吴毛俚忍不住说:

你真来了?

张甲不搭理,转身朝麻袋堆撅起屁股,两只手撑住膝盖,等着他们往背上搁麻袋。等了半天不见动静,他扭回头,看见队上那两个壮汉把麻袋在他背上抬起老高,就是不敢放下来。他气得黑脸上的两只眼睛血红:

放啊,放啊,放啊!你们要我骂娘么!

那两个人看看无可奈何的吴毛俚,只好把抬着的麻袋在张甲背上放落。

只听“噗”的一声,麻袋把张甲整个人压趴在船板上。

吴毛俚失声喊:

憨伢儿哎!

那两个人正要从麻袋堆上跳下,挪开压住张甲的麻袋,那只麻袋却又一点一点地从船板上拱起。然后一点一点地移到跳板上,一点一点地移到岸上,一点一点地移过宽阔的江滩,一点一点地移上老高的堤坝,一点一点地在堤坝上向二里外的二队移动,在堤坝那边消失。下了堤坝,要进到二队仓库,还有老长一段路。

二队一帮人,心都悬着。

张甲却小跑着回来了。照样是小公鸡一样气昂昂的。黑着脸,一过跳板就撅起屁股:

来!

伢儿伢儿哎,我叫你活老子,要得啵!你要八分就给你八分,只求你莫作死!

吴毛俚几乎是哀求。

来!

张甲抬起一只撑膝盖的手,拍了一下肩头。

那一上午,张甲跟着二队的一帮壮劳力,一袋化肥也没有少背。

说话算数,八分,对不对?

散伙的时候,张甲问吴毛俚。

算数,怎么不算数!

吴毛俚很困惑地眨眼:

真是个活老子!没见过这样要分不要命的。

今年来不及了,明年秋后,我要犁地,装车。

张甲得寸进尺。

要得。

吴毛俚叹了口气。

 

(插图:戴未央)


 

卷毛儿是在庐山脚下的城里长大的。上下水码头,见多了怪模怪样。一头卷毛黑一撮黄一撮,像个花皮老鼠。色眯眯的眯细眼,尖嘴像涂了口红,花格子衬衫软塌塌的,男不男女不女,十足就是个本省无论城乡都厌恶的假模式儿上海小瘪三。

从小学到中学,卷毛儿一个总也改不了的恶习就是撩拨女生。趁人不备,这个腿上蹭一下,那个胸口抹一把,还学着上海话说是“吃豆腐”。不知道罚站、写检讨、挨男生痛打了多少次,就是百折不挠。有过一个泼辣的女生给他撩拨得火起,狠抓了一把他的裤裆,惊叫了一声“骚鸡公”。后来手脚动到了中学校长的宝贝千金头上,终于受到严厉处分。他自己觉得没脸在学校混下去,懒得再去学校,在社会上一直混到被动员下放。

到了二队,卷毛儿的眯细眼照旧总在城里下放的女伢儿身上睃,女伢儿一发现就啐他。他最后就瞄上了甘卫华。甘卫华不好看也不难看,却把谁也不放在眼里,说话一定伤人,很孤立。这让他觉得有机可乘,时不时去挨挨擦擦。甘卫华倒不生气,问他:

说你是骚鸡公?

差不多吧。你要不要试试?

卷毛儿涎着脸。

你是真的假的?

甘卫华板着脸。

当然是真的。

卷毛儿眯细眼刷地一亮。

是真的,就正式些。没听洲巴佬唱“捏姐莫在人前捏,人前捏姐假风流”么?

是,是。

卷毛儿的小红嘴唇像鱼一样噏动起来。

约好了,夜里人睡后,去裤脚套,在队上的小草棚会面。

裤脚套是农场最低洼的地方,中间挖了一条横穿全场的水沟,供棉花地排涝、存水、用水。各队都在沟边搭了个小草棚。从屋场到裤脚套起码二三里路,要穿过整片的棉花林。八月里,棉花林高过了人头。一头钻在里面的卷毛儿听着耳边“哗哗”的声响,脑子里尽转着平时听过的鬼故事,不知道什么时候面前就会突然出现一只青面獠牙的鬼,两只细脚杆直发软。好几次想回头,又舍不下眼见得就要到手的好事。朦朦胧胧的星光下,终于看到那个幸福的小草棚了!卷毛儿的心一下堵到了喉咙眼上,止不住咳了一声。

是卷毛儿?

甘卫华的声音从来没有过的柔和。

是。

卷毛儿浑身骨头都酥了。

怎么这么晚才来?想急死我?

我我我……

卷毛儿快活得脚肚子转筋。

来吧,快些!

甘卫华魅惑的催促幽幽地飘出小草棚。

卷毛儿跳起脚,跑到草棚门口,一头扑进黑咕隆咚。

然后就听见一声恶狠狠的叱骂:

“我我我你妈逼,吃屎去吧!

然后就是背上被人猛推了一掌。

然后就是一头一身一嘴的粪便。

小草棚里,一边的空地放些锄头、铁锹、粪桶之类的小农具,一边是一口极大的牛粪窖,也供人上工时拉屎拉尿。

把卷毛儿推下粪窖的是剃头佬潘伢儿。他在省城跟着老子剃头剃得好好的,看见一条巷子里的甘卫华报名下乡,不顾一切追来了。

放开肚皮,吃饱些。

甘卫华和潘伢儿叽叽嘎嘎地笑着扬长而去。

卷毛儿昏头涨脑地爬起来。浓稠的粪便倒是不深,刚刚到膝盖那儿。但窖很深,跳起来也够不到窖沿。卷毛儿陷在粪便里,想死的心都有。

绝望中忽然听到了人声。卷毛儿扯起嗓子大喊救命。

外面的人是张甲和张丙。

救命!

卷毛儿可怜兮兮地喊。这之前打死他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会求到这两个“孤儿院的”头上。

进去看看。

张甲说。

不去。

除了张甲、张乙,张丙谁也不想搭理。

张甲揿亮电筒进了草棚。

救命!

牛粪窖里的卷毛儿哭求。

张甲把已经在窖里的搅屎棍移到卷毛儿身边,又放下去一个尿桶,什么也没有说就走出来。

卷毛儿的瘪三样在江洲农场本来就有些名气,这回吃屎,更是名声大噪,走到哪里都有人问:你就是那个吃屎的?永远觉得他一身的尿骚屎臭没有洗干净,把一个自以为在女人堆里人见人爱的情种搞得灰溜溜的。

甘卫华和潘伢儿一直小心地防备着卷毛儿的报复,一直没有等到。相反,卷毛儿只要一见到他们两个,就立刻低了头,像条打断了脊骨的狗一样靠边溜走。他们终于放心:没想到一向神气活现的卷毛儿是这么个货。

在城里人中间没着没落的卷毛儿,只好放下身段,混到“那几个孤儿院的”中间来。

 

 

事发之前不是没有一点眉眼,只是张甲、张丙没有在意。

听到队长吴毛俚敲钟,张甲每次都是第一个爬起来,把张丙从梦里扯下床,就去拍张乙的窗子。

棉花地最忙的时候,吴毛俚差不多一过三更就起来敲钟,连他老婆都咒他吵死鬼,不得好死,这帮城里下放的就更是要在床上赖半天。张甲一敲窗子,张乙同屋的女伢儿也一样咒他。只有张乙像老鼠一样悄没声息地起床,悄没声息地出门,跟着张甲、张丙下地。

这次,一直到所有的女伢儿都出了门,还没有见到张乙。张甲急了,只好硬着头皮问张乙同屋的女伢儿,只有一个人回答:我们是给你看张乙的?

所有劳力都下了地,大家发现,卷毛儿也不见了。

张甲一屁股跌在地上。

卷毛儿这一向就在极力讨好他们,晓得他们也想上庐山,说他从小跟外婆长大,外婆现在随舅舅一家住在庐山牯岭街上,他们要愿意,他可以带他们上山。

张甲当时说,等年底决分,有了现钱,我会带张乙、张丙去。

年底决分能拿到现钱的就只有张甲,他现在拿的是正劳力的八分底分了,除去饭钱,多少有些盈余。

不消啊。

卷毛儿说:

我们可以搭场里的便船过江,到对面县城找便车到庐山脚下,爬山上去。上了山,就在我外婆家吃住,不要钱。

真的?

张乙很兴奋。

哼。

张丙白了张乙一眼。

张甲说:

谢谢,我们不占人便宜。

卷毛儿大大咧咧:

没——关——系,朋友嘛,这算什么。

朋友归朋友,亲兄弟明算账。

张甲说着,从卷毛儿身边拉走了张乙。心里明白:什么“亲兄弟”,这只骚鸡公打的就只是张乙的主意。

卷毛儿在后面嘟起嘴,吹了一声口哨。

就没有想到,卷毛儿说风就真下雨了;更没有想到,一向胆小如鼠的社抱会这么糊涂!

坐在地上的张甲一下跳起,抓住张丙:

我们去追!

跑到农场码头,船队的人说,是看到卷毛儿带了张乙坐场部食堂的采购船过江了。张甲“呀呀”跳脚,握紧拳头猛捶胸口,倒在船头上,抱着头滚来滚去。

张丙半张着嘴,呆呆看着江对面远远的庐山。

摇橹的船老大问:

是卷毛儿拐跑张乙?早晓得,就把他们拦下了。

场部就在二队地面。大家都是熟人。

船到对岸,等了半天,总算偷偷爬上一辆在县城街上不得不减速的货车。午后,快到庐山脚下,被停车加油的司机发现,赶下了车。问上山的路,还在五六十里开外。张甲、张丙终于爬到庐山牯岭街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了。街上空无一人,两边都是店铺,门板都关着。高高低低的石板路两边,有许多上山的岔道,通往在山坡树林里堆得密密麻麻的房子。也不知道卷毛儿外婆家该从哪条岔道上去。

庐山本来就是避暑的地方,山上的夜风大得吓人,跟山下差了一个季度。两个人就那样短衣短裤地跑上来,先是牙齿“格格”响,后是浑身像筛糠,再后来不响也不抖了,手脚发硬。

张甲说,不行,要跑动。

三九寒冬,社会福利院就让大家绕着操场跑动暖身子。

幸好这阵跑动,吵醒了在附近房子里打瞌睡的联防队。两个人被带到一间灯光通明的屋子。

省城,社会福利院,江洲农场,女同学,卷毛儿……

张甲结结巴巴,回回转转,把联防队员搞烦了,指着张丙:

换个人,你说!

张丙平时没有话,一旦开口,头头是道:他们早先在哪里,现在在哪里,今天为什么上山。

就是说,要找卷毛儿?

不只是找他,找他是为了找回我们的女同学张社抱。

晓得了。

联防队员脸色缓和下来:

你们就在这里坐着。找人的事天亮再说。

不行!现在就要找到。

张甲颈子一拧。

你跟哪个说话?

联防队员笑道。

跟你。

为什么?

卷毛儿会糟蹋张社抱。

你们跟张社抱只是同学,对不对?那卷毛儿跟张社抱是什么关系,你们晓得么?

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他们怎么就一路上山了?

卷毛儿骗了她。

我凭什么相信你们?你们说的只是一面之词。我们不能凭你们的一面之词就去惊动群众。你们安心坐着。眼见得天就亮了。再说,人家要做什么事,早都做几回了。

联防队几个人看着两个瘦骨嶙峋几乎还是伢儿的人,觉得又好笑又可怜。天刚见亮,有两个人就出去了。再进门时,身后跟着卷毛儿,还有张乙:

是不是他们?

坐在长椅上的张甲张丙完全憨了,睁大眼睛一动不动。

你们两个什么时候来的?请你们一块来,你们不来,怎么又自己跑来了?

卷毛儿嬉皮笑脸。

张甲从椅子上蹦起来,一头向卷毛儿撞去。

卷毛儿连连后退了几步,脚后跟被门槛绊了一下,仰面倒在门外,后脑壳磕在石板上,立刻就流出一摊血。

张甲跳到门外,骑到卷毛儿身上,往死里卡他的脖子。

张乙吓得“哇”一声大哭:

莫怪他!莫打了!

几个联防队员一齐扑过去,扯起张甲。

张甲嗷叫着在好几条铁钳一样的手臂中挣扎。

张乙哀求:

莫怪他!莫打了!我跟你们回去。

 

 

张甲没有等到过犁地、装车关的那一天。

春天,从县里来了一个血防组,在农场到处张贴布告,上面是一首《三字经》:

血吸虫,害人精。

男不长,女不生。

……

同时开展血吸虫病普查。

张甲头一批就进了血吸虫病患者名单。

江洲是血吸虫病疫区,为了预防血吸虫病,农场早就由水田改为了旱地。但像裤脚套这样的低洼地方,照旧是疫水长流。城里人下来的时候,场里是交代过这种地方决不能下水的,但张甲为了抓蛤蟆,只当耳边风。

去年收的棉花已经上交了,上半年各队的仓库是空的,就用来做病房。地上铺一层牛没有吃完的干草,各人再铺上自己的被褥,面对面两排通铺,中间留条走道给医务人员。

按疗程,先对患者做常规检查。张甲在二队仓库只住了一个礼拜。常规检查的结果,让县里来的医生摇头:这个人的五脏六腑就没有一处正常的,最严重的是肝肿大,已经有了腹水。在场里是治不了的,不然血吸虫没有杀死,先送了小命。只能转去县医院。

其他分场也有几个跟张甲情况相似,场里派了专人送医。正是农忙,其他人不让请假。张乙和张丙最多只能送到码头。

张乙一路哭,张丙很不高兴:

哭什么?又不是送丧。

张甲对张丙说:

我不在,你要照护好社抱。

张丙点点头,说不出话。他的眼睛也红了。

张甲想起什么,又说:

钱收好了?

头夜里,张甲把年前决分分到手的几十块现钱交给了张丙,让他今年上半年找个合适的时候带张乙上一回庐山。

她不是去过了吗?

张丙说。

那回是白去。我们第二天一早让她下山了。

白去?

张丙咕哝一声,把没有说出的话吞了回去。

我说话你听见了吗?

看张丙不作声,张甲又叮了一句。

听见了。放心。

张丙一肚子不情愿。

如果不算张乙那回跟着卷毛儿上庐山,这是他们三个人从省城到农场后头一次分开。当时三个人谁也没有想到,张甲这一次就是永别。事后想起,张丙责怪张乙的那句话万万不该说!

张甲一个月后死在县医院。医院打电话到农场,问有没有家属来处理后事。场里为了节约开支,请医院代为火化,他们让去县里出差的人事干部蒋忠诚顺便带回了骨灰,交给了张乙、张丙。蒋忠诚说,张甲死的样子很惨:一副骨头架子,肚子鼓得像个大气泡。

张丙虚胖的脸松松垮垮,半张着嘴巴,目光呆滞,麻木地听着。张乙自己不敢说话,在后面扯张丙的衣角,希望他跟蒋忠诚提点要求,至少对张甲有个说法:他们是孤儿,没有娘老子,场里就是他们的家。

张丙没有反应。他把张甲的骨灰罐抱到洲尾的防浪林。这一带埋了许多江水回流冲上来的无名尸首,洲上人谁埋一个可以去场部管民政的干部那里领到一笔小钱。

找到最粗壮的一棵柳树,张丙在树下挖了个深坑,把张甲的骨灰罐放下去,堆了一个小坟。铲去一块树皮,一刀一刀地刻上张甲的名字:

张社保

一切停当了,张丙从身上摸出一个小包交给跟在身边的张乙:

这是社保留给你上庐山的钱。上回我们坏了你的事,我现在代社保说一声“对不起”。

张乙受了惊吓一样脸色煞白,忽然明白:

我那次跟卷毛儿上山,一直跟他外婆在一起。他外婆对他管得紧,他对我小心客气。我跟他真的没出事。我就是想上一回庐山。走前没有告诉你们,是晓得你们不会同意。社宝哥你一定要原谅我。社保哥走了,你不要离开我!社宝哥,你不要恨我!

张乙越说越没了声音。

我没有恨你。

张丙不看她,越走越快。

好多年后,卷毛儿的老子退休,可以有一个子女顶替进工厂。卷毛儿去了,带走了张乙。他老子说,先进城,就业的事慢慢解决。那时候她已经跟卷毛儿成家了。卷毛儿外婆那次在庐山一见张乙就喜欢得不得了,说她旺夫,卷毛儿娶了她,一定浪子回头。成了家的卷毛儿除了头毛照旧是卷的,也的确正儿八经像个男人了。

女大十八变。张乙不知不觉出落成了个花红柳绿的俏妹子。她一直等着张丙开口,但张丙心里,她单独跟卷毛儿上庐山过了一夜那道坎就是过不去。张甲在场里,三个人还继续打伙,张甲去了县医院,张丙跟张乙就几乎不来往了。

下放的城里人先先后后差不多都回城了,张丙无家可回,也不知道离开了江洲能做什么。他现在是二队三四个拿满分十分的劳力之一,城里下放人中的独一个。吴毛俚说的扛包、犁地、装车三大关,他不惊不乍就过来了,水到渠成,瓜熟蒂落,老职工个个叫绝,说真是出鬼了!没事他就去洲尾看张甲。那个小坟堆第二年就被汛期上岸的江水荡平了。但刻在树上的名字总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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